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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栖动物 | 短篇

AoAcademy 2024-02-23

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地球是透明的 Author 尼克·安托斯卡



透明地球:今天我们推荐美国新生代作家尼克·安托斯卡。他1983年生于新奥尔良,2005年毕业于耶鲁大学,现居洛杉矶。作品多荒凉惊悚。


下面,是他的短篇《两栖动物》,由译者罗池先生授权独家发布。


两栖动物

作者:尼克·安托斯卡

翻译:罗 池


 01 


我家一直都过得不好。这主要怪我,怪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。我爸和我哥都是好人——他们很踏实。我哥毕业于普林斯顿;他是个软件工程师而且挣了很多钱尽管他过得并不幸福。我早就从学院退学了,然后在动物保护协会找了个活儿干——就是看流浪狗。我退学之后,我爸就得脑癌死了。他以前在一家排得上号的贸易公司负责企划,每天从泽西搭城铁去联合广场。然后脑梗了,然后就死了。


他死后,妈妈就没了个真正想去依靠的人。她显得很孤独。就是一个人显得最糟糕的那种样子,非常的孤独,所以我尽量不去看她。她正在崩溃,就像一只老水母那样。跟他们在一起总让我很烦的,不管是跟我妈还是我哥。从前,爸爸的存在给一切都蒙上了某种亮光,但他走了之后我们才能够彼此看得更清楚:我哥很好而且做得很多,我妈身子很差需要照顾,而我不是个什么好人。


我的公寓在布鲁克林,我就待在那儿。按理来说,我应该跟妈妈一起住在家里的,因为她需要有人在身边。但我不想跟她住,所以就待在外面。有一天我哥去老房子看她,发现都脏死了。游泳池里面尽是绿泡泡。我哥决定搬回去跟她住。于是他就搬回家了,现在轮到他每天从泽西搭城铁去联合广场。


我真的觉得很不舒服。每次我一想到我家,我就觉得害臊。


 02 


后来有个前女友打电话给我哥。他以前真的爱过这个姑娘,现在是个女人了,念高中的时候,但她并不像他那样的爱他。现在她在加州的帕罗奥图,出了些大麻烦。她的生活出了些什么大麻烦了。


“我得过那边去 ,” 他说。“我得过那边去看她。” 我们是在电话里说的。


“ 你来陪妈妈住几天,” 我哥说,“在我去加州的时候。”我说我早上会去的,周六早上。但我忘了那天是哪天,所以我星期天才到。星期天晚上。我的工作没了,就是看流浪狗那个。这种时候很容易忘记哪天对哪天的。


妈妈好像营养不良但又有点怪怪的浮肿。她才五十五岁这样但显得老 得多,身子发胖但面色枯黄。我发现我很难直接看着她的眼睛;过去我不仅令她失望而且还对她很凶。现在她的情况都那么糟糕了,我感觉我爸肯定每时每刻都在监视我,也许是从隔壁房间,用一种厌恶的目光。“你又长 高了,”每次我转过身去的时候我妈总是对着我唠叨,然后我就说,“不是的,是你的身体有点缩回去了,所以从矮处看东西才显得高,”她又会糊里糊涂地唠叨,“你还在长个儿,你还在长个儿,你还会长大的呢。”


然后我就会说,“我现在根本不会长大的了。”


有时我想象不仅我爸会从隔壁房间监视我,我哥也会。他们俩都站在那儿,叉着胳膊,满脸痛苦地稍微往这边看过来一点,好像他们简直不能忍受再继续看我一眼似的。“看看你 妈妈,”他们在脸上说。“看看她都成什么样儿了。”


星期一。也可能是星期二,我哥打电话回来。“这边事情无法收拾了,” 他说。他听起来很开心。“我还得再待上一天 或两天。拉蒙娜现在麻烦大了。”


“这边的事情也无法收拾了呢,”我说。有些什么嘈嘈杂杂的事情在帕罗奥图那边响了起来,所以我哥不得不放下电话。他挂线之后,我就进起居室去看妈妈。


她的脖子已经陷到了身子里边,她的头不能左右转动了。她胖得发亮。 她的身子还在继续肿胀,她的胳膊渐渐变扁,手指粘到了一块。她看上去像是某种海洋生物。


“ 妈妈 ,” 我说 。“ 你是怎么了? ”


“要是你爸爸在就知道该怎么做了,”她说。她现在躺在起居室的地板上,侧着身。我感到害臊于是就退出了房间。


第二天早上,或者是第三天早上,她的衣服再也撑不下她了。她光着身子躺在起居室地板上。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的窘迫,但她看上去已经不再有什么明显的性器官了。她所有的指头都已经伸长并完全粘成一片, 她的四肢变成扁平的了,就像又大又宽的白色鳍肢。她身上的皮肤已经变得光滑圆润,就像海豚的背部那样,不过是白色的。


“爸爸会知道怎么做的,”我嘟囔着。


她也努力想回答我,但是器官的变化使得她难以发出声音来,我想, 而且她的词语是某种哞哞声。这些令我感到焦虑和有罪。我想喂她吃东西但她根本吃不了什么——她的嘴巴张得不够大。最后我使劲塞了些果冻又挤了牛奶进她嘴里。


我哥又打电话来了。“ 我得照顾下拉蒙娜 !” 他开心地说 。“ 她正在洗衣室哭呢! ” 还有:“我还要在这儿再待上几天。看好妈妈哦。”跟他说完之后,我用两手抱着头。我在冒汗,我的手指不停地搓着,而且我根本停不下踱 步。如果我哥和我爸现在看见我,看见我给妈妈造成的这个样子,他们肯定会互相看一眼,然后摇头,那种极度的失望——而不是惊讶。


黄昏时,妈妈似乎是呼吸困难了,她的样子让我想起某些被搁浅的动物,可能是一条肥胖的小鲸鱼。所以我推着她从起居室地板滚到外面院子 里。(把她弄过玻璃滑门的时候颇费了些心思,还好她刚合适。我只要调准角度就行了。)屋后的游泳池还是浮满了绿泡泡。妈妈的嘴巴不停地吧嗒张合着 像条鱼那样。“我知道,” 我说 。“我知道。我明白你要什么 的。” 我把她滚到游泳池边沿然后哗啦一声把她推了下去。


虽然游泳池只有一潭死水,但立刻我就能看到她开心起来了。不到一分钟她就熟悉了那儿,现在她好极了。她浮起来,还摆动了一下。眨着她的大眼睛。在她脸上,有些像是笑一样的东西——迟钝的笑。我感到放心了。


不过,那天晚上我没睡好——我醒着躺了很久。很多事情都在烦我。


 04 


我把我的生活都搞成了一堆屎。我根本就不该退学的。我让所有人都失望了,另外还有很多别的事情也都觉得后悔。我做了错误的决定。


早晨,带着负罪感和期望一切只是个梦的心理,我又来到游泳池边,看到她在起伏,游动。围着我家后院的那些树,还有挡着池子的栏杆,把她从邻居们的视线里隔开,基本上。要是有人凑近来看的话,他们可能就会看见一条大白东西在我家的恶心池子里戏水什么的。


妈妈又哞哞叫了,我猜她的意思是她饿了。从厨柜里我找了一个上面写着“熏鱼”的罐头,我打开罐头拿到池边,在那里花了老大功夫,我才学会怎样喂些细小东西给她吃。她可以说是吮下去的,连嚼都不嚼。


我哥来电话了,但我害怕去接电话。第一次,我没看来电显示就接了, 然后听见他用哀伤的声音说,“我猜这边所有的事情都弄好了。”于是我说, “你是谁?我根本不知道什么那边事情都弄好了的。你打错号码了,”然后 我就挂了电话不管它继续再响再响就是不接。


但他还是老打,所以过了一会儿我就把电话拿起来再放下去,最后我干脆把它摘了。


我使劲想有什么办法能把妈妈再变成人,但我什么也想不出来。我不想去找谁来帮忙,比如医生。我希望问题能够自己解决,自然地。


下午我又去喂她,然后天黑以后又去一次。我非常小心地惦记着要去喂她。


“别担心,妈妈,”我说。“一切都会好的。明天早上,我打赌你就会恢复正常的 。”


到了早上,她离正常更远了。我站在池边上看着她。我没喂。我掉头回屋然后两手捧着我的头。


这时一把钥匙打开大门,我哥慢慢地进了屋,他脸色忧伤,一只帆布袋吊在他肩膀上。他的衣服好像这些天一直穿着没换过的样子。


“ 死婆娘 ,” 他说。他坐在料理台上我的旁边,也两手捧着头。我感到有种烦躁,焦虑。 “拉蒙娜的事情都弄好了是吗?”我问。 他说,“你把那电话弄成什么样儿了,你个蠢货?”


我说,“电话?哦,你打过电话给我还是什么?”


“闭嘴,”他说完厌恶地摇着头。


我说,“我很难过,”意思是说我对拉蒙娜的事感到难过。


而且我确实是。我真的,真诚地感到难过。


他用某种绝望的眼神看了看四周。“看看这厨房!”他喊道。“脏死了!

你这个星期是怎么搞的嘛?” 我耸耸肩膀。


他又把头捧回两只手上。


我什么也没说,部分是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,部分也因为我担心我的话会促使他继续说下去,或者问个问题,或者想到现状而不是想拉蒙娜和过去,而且谁知道这会引向怎么样的困难问题呢。我知道我总是要告诉他关于妈妈的事的——


我现在只是在想该怎么去说。


所以我保持沉默,或许还出了些汗,直到他一句话不说地站起来进了起居室,然后他蜷在沙发上,他的脸扭过一旁,对着沙发后面。


沉默了那么一阵,他模模糊糊地说,“我想在这躺会儿。跟妈妈说我到家了。”


我说,“好。” 等他睡着之后,我起身摸出大门,然后溜回了布鲁克林。 

译者简介


罗池,1973年生于柳州,现居桂林,有译著多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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